23 9月, 2011

我們流進彼此的血液,透過彼此觀視自己--評《渾變台日交流展 》



關注於都市文化與全球化行為現象總和的策展人黃建宏, 09年以《後地方:地方性的逆轉》一展,將對於「地方」的再思考聚集了了台灣、香港、奧地利、法國與日本等地三個藝術團隊與十一位著力於創造「地方性」的藝術家 ,由台北捷運的中山地下街作為起點,後延伸到田園藝文空間、當代美術館廣場,甚至是一艘沿著外海環行台灣一圈, 稱為「後地方丸」的小船上,他們試圖以「外掛」展覽的方式呈現的藝術社群力量,介入常民的生活空間中。而「後地方」這個概念作為對於全球風景均質化的反抗,策展人於先前的展覽概念中進一步指出:「『 地方性』(Topos)是台灣當代藝術面對『國際化』與『全球化』時,首當其衝的一個核心面向, 其不再只是意味著迫切需要捍衛的本質,也不再是相對地作為一種對於『邊緣』的指稱」。於是,「後地方」在此出現雙重向度,第一種是「創造」展覽空間,第二種則是依據空間現地創作,在這個意義下,《後地方:地方性的逆轉》這個展覽行動也讓藝術家重回一個行動者的身分,他們計畫、創作、訪談,作為藝術和社會間的觸媒重新去打開作品、行動與群眾間的對話,創造出「當下的地方」。延續並擴大這個脈絡的則是今年三至四月於關渡美術館展出的《渾變》台日交流展,黃建宏將「編織關係」作為展覽構思與進行實驗的主要命題,特別是在缺乏文化差異的溝通與理解的狀況下,由於「關係」的混雜而多樣、亦讓其成為斷裂所召喚的「未來」,在這之中,策展人所提出的「編織」即同其所言的:「突破現存生產關係的一種假設性設計、一種它種運動。」。並且,運動總需身體力行,於是除了展呈作品外,一種以共通語言「創作」為底,將化為日常的「知識」重新申出,集合藝術家群體的工作坊互動形式成為這個策展概念的最忠實呈現。


繁密混雜的氣味與近乎規範的清潔

(神馬啟佑 b 2300mmX1800mmX30mm oil on cotton 2010 )

(小宮太郎作品,展場照)


《渾變》一展與日本策展人後藤繁雄合作,並集合台灣藝術家吳思嶔、 吳其育、紀紐約、黃彥穎、陳敬元、張立人、張騰遠、張明曜、 劉玗 ,以及日本藝術家梶岡俊幸、寒川裕人、小宮太郎、小牟田悠介、神馬啓佑、抜水摩耶、山本努、橋本優香子、諫山元貴共同展出。首先,透過展覽我們所看見的是藝術家對於自身創作脈絡的細述,張立人展出〈模型社區〉去探討資本城市中被訊息揉弭的軍事戰爭危機,同時延續一月於其個展中所展出〈 魔法師 〉 作品中的童貞妙談作為和日本藝術家互動的題材;陳敬元則展出新作〈NOWORLD〉,以藝術家自己擅長的動畫去解構如國旗,這樣一個國家識別證中的個別符號,如何脫離其原有形式,小巧地轉換成女孩們的常用裝飾物,解放了圖騰原先僵硬的意義;劉玗則繼〈佈展的前一天〉中的現實摺疊與〈我們不曾擁有未來城市〉作品中對於未來邊界的思考,持續這種遊走在現實與尚未發生之時空裡各樣超常經驗的興趣,這次藝術家更進一步將這種未來的潛意識預言,交由以判讀人們未來為業的命理師去預測當代藝術大牌,如蔡國強、村上隆、Damien Hirst Matthew Barney Tracey Emin等人的餘生。若說,藝術家的符旨一直都被建構在一種「創造力神話」上,算命師則將這種特殊能力化為個人生命事件,以先天命盤所計算出來的後天運勢等占卜結構概念去詮釋我們所無法觸及的當代藝術大牌之個性、工作表現、感情線、健康以及他們的未來旅程。單透過命理師之口,不待藝術史學的理性語言與身後軼事的論述整理,就預先將這些著名藝術家化為常人,還聽見他們的貴人,道出他們的生命史,即使算命者口中的敘述不脫幾個人類性格典型的統計推演,和無法確認的個人流年狀態,但有趣的是,在專業算命師面前,作為藝術家職業核心的創造能力卻變成命盤中的一個小特質,在此藝術家不再被置入藝術機制中去談論可能,而是被放入命理系統中被評論; 再者,吳思嶔則展出在各個施工現場、被套上螢光背心的假人指揮者的面部肖像,這些被日常城市風景抹平的路面人像警示模型,實際上在經過當地工人的改造下是各具造型與樣貌,藝術家則藉由肖像細描再現他們的異同,給了他們能夠被辨識的面目與身分; 而張明曜承接先前讓玩家以藝術家身分在魔獸世界中互相攻防,這次則以水墨繪下如角色扮演(RPG)遊戲世界中的影像分鏡圖;接著,吳其育的作品,則以生活場景中那無處不在的孔洞作為自己生存的「微顯影」,藉由拍攝蟑螂屋中受困壁虎的掙扎和對比於房屋內發出躁動的洗衣機,去隱喻藝術家自己生存中某些困頓片刻。


(劉玗,預知大牌的餘生,錄像,2011)

(陳敬元,NOWORLD ,動畫,2011)

除此之外,在台灣藝術家的作品中,我們看見街景、家中場景、社區模型、聽見車聲、嘈雜人聲、水聲、歌唱聲。更似乎透過這般視覺的呈現,我們甚至聞到屋內的霉氣,水鏽味、路邊馬路所參混汽車廢氣與柏油燃燒之味,命理師工作室中所燃點的檀香味,歌唱比賽大眾溫泉池中的硫磺味,如果將其視為一個整體,那此內在連結到外界的路線便是一個生活場域的統合,多樣發展的風景,相較之下,日本藝術家所展演的卻是一種極為秘密、隱晦、感受不到人之氣味,且近乎潔淨無塵的內有狀態探討。首先,諫山元貴的作品以近距離的固定鏡頭去攝下水流如何侵蝕白色石膏柱狀體的幽微景象,透明、蒼白地像要毀棄整個世界;再看小牟田悠介不斷彈跳翻轉的動力裝置,與其作品中對於材質紋理的實驗,展露出一種明亮直白的活力;然後,小宮太郎的鏡像裝置,其從功能性上讓觀眾在觀看中,藉由映射和身後空間的延伸去描繪自己在美術館這樣一個空間中自己的身體邊界,以及身為觀者卻參與作品其中的狀態;又或是寒川裕人影像作品中對於事物二元常理外之曖昧想像的詩意細索,更或是神馬啟佑的作品裡,那無盡發展、充滿細節的抽象線條形狀與紋理在畫布中墜落、上升與蔓延。


渾變的有效直驗

回過頭來說,策展人欲藉《渾變》去探討一種文化內部中混雜一體的流變情結,更或是遭受不同系統拉扯與壓制的共同經驗,在這層意義之下,透過身體力行去活化展現「渾變」概念之輪廓最強而有力的方式便是,以另外一條軸線去呈現台日兩方藝術家在工作坊中的交流歷程,讓共同經驗不再始於邏輯上的想像,個人經驗也不再僅止於個人,皆讓它們「共通」之。作家陳玉慧曾經寫下這段文字:「你明暸空白的本意,字與字之間的屬性,語言就像交通工具。你又說,『它呈載的不是意義,而是情感。』。我們既無法交談也不需交談。」。也許,不受制於個體情感和語言交換的依舊可以是秘密、是品味食物的方式、有形身分的轉換、看圖說故事搭上的狀聲詞語,更或者是寓言故事的流傳。於是,在作品之外,我們可以這麼體驗數個由台灣藝術家所構思的工作坊創作。首先,黃彥穎所舉辦的工作坊〈台日卡拉OK大賽〉暨影像創作,也成為他在展覽中除了〈二十世紀之樹〉雕塑外所展出的作品主體。初始,藝術家便提出:「不知道學會說日文的鸚鵡跟學會說中文的九官鳥能不能當朋友呢?」,基於上述概念,黃彥穎規劃、選出幾首從日文翻唱成中文的流行歌曲,讓日本藝術家小宮太郎、神馬啟佑唱中文版,並找來同為「萬德男孩」的成員蘇育賢、江忠倫,加上蘇匯宇,以及參展的張明曜和陳敬元幾位台灣藝術家唱日語原文版,並將場景拉至頗具日治風格的溫泉旅館中舉辦。藉由選手的身體演出, 加上台灣藝術家為配合日文原曲拼音所唱出的無意義中文,或是日本藝術家以日文所拼湊的歪斜中文發音交織在同樣的曲調中,無論是用來提詞的大字報,或是在交換語言的身分置換上,卻指向一種「直譯錯,人更錯」,就好似穿上對方的外衣卻不忘別上自己名牌,這種相似卻又謬誤的表現,既直白又極富衝突之趣,然而,透過這樣的表演性事件也更帶出黃彥穎於其一往創作脈絡之中那穿透意義的爽朗,作為放在展區的首件作品其實是有力地帶出展覽概念的關鍵面向;另外,吳思嶔的〈祕密交換之屋〉計畫,則邀請兩方藝術家分組在瓦楞紙板疊構的小屋中分享彼此一個秘密,讓這個非兩方當事人外不可知曉的小秘密離開訴說者的身體去旅行;接著,張騰遠的〈錄音計劃案發現場〉,則邀請藝術家們來為數個短動畫的角色動作配下在兩個不同的語境中,我們可能時常使用,或完全不曾使用的狀聲詞語;吳其育的〈開發中不思議事件〉,則移至台北市幾個面臨都市更新拆遷的場景,去探問當地住民在房屋建造期間數個詭譎的事件,並以此幾個類型固定的故事作為和日本藝術家交流討論的素材;最後,紀紐約於其〈不插電工作坊味覺篇〉中則邀請藝術家們在舒暖的春日移至戶外空間,帶上個人觀念中認為最美味之食物的配搭去產生的複合性創作組合,最後加乘出的卻是「不錯吃/難以下嚥」的效果。

(黃彥穎,台日卡拉OK大賽,工作坊錄像記錄,2011)



一列衝進光芒中的渾變列車

策展人黃建宏將亞洲的藝術生成場域描述為「渾變」,欲藉由交流展的契機讓其產生質地上的變化,也讓這滿載混雜的文化意象列車正開始脫離既有文本以和緩的速度偏離軌道,除了打開了原先只能在展覽空間中被並置排放的作品與行動,也透過工作坊擴充參與的社群,開拓一條具生活感的路線,以在某個程度上無特別之處的日常性差異去轉化、探討並取代了藝術高架內偏執追索,就像最終吸引我們的,可能是那扣子扣錯位置,卻意外創造出和諧整體感與有趣印象的襯衫上,而不是時刻費心地剪去鈕扣上那細微脫落的小線頭。也因此,我們不再思考完美融合,或是藉由無接縫的共同語言去解釋彼此,而是透過「小出入」去互相描寫對方的輪廓。若說,你我本持著制式規格卻只能在自己的城市中使用的悠遊卡,透過相互理解下的共享,你拿著隨筆塗鴉過後,我則拿著上有自己喜愛樂團貼紙的卡片在彼此的區域中自由通行 ,用不同的眼睛裡觀賞著同一個風景, 你的原鄉不再是我的他方,你於旅途間寄來的明信片成為我的日記,我們貼著對方的耳朵交換細語,再隨著話語流進對方的身體裡觀視自己,然後我們學習互相體現 ,偶爾假裝我們成為對方, 最後我們站在世界的面前,哼著彼此最熟悉的旋律,擁有同一個瞬間。


(本文刊載於《渾變》畫冊,文/王咏琳,2011出版)




沒有留言: